七月的休谟

2016.7.29

【一】

七月,伦敦入夏。晨曦照进了很多无梦的夜。
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阳光慷慨的房间,不似住在一如既往的伦敦。
醒来,然后入梦。虚实的界限,在夏天曲折的空气里,模糊不清。


我又一次搬了家,离开了安静的Southwark,住到了泰晤士河岸边的高楼上。

打开窗,Waterloo 车站繁忙的叮叮当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忽觉得这金属的节律,却像是早餐时间里,甜咖啡和烤面包的气味。
迎着阳光,细小的尘埃,像是一瞬被注入了魂灵的虫萤,闪烁着借来的荧光蓦然相聚、又自然地熄灭、散去,像流星划过的尾迹。

这是一个美得多的地方,而我也终于有机会捡回许久之前的习惯,到楼顶看夏天漫长的日落。

站到高处,总能望远。夜应该从深海里涌起来的,随着东方的岸边的潮水,悄然漫上天空和大地。白日寡淡的梦境到了尽头,浓烈的残霞点燃了半片天空,不屈地抗衡着沉沦的世界,而地弧绝对光滑的轮廓,终于在这战役的最高潮,于光明与黑暗相逐的分野中浮现。它似是创世时便被立在大地尽头的、不朽的秩序象征,宣示着世界的边界——而当无数景仰的旅人出发去追寻它时,却发觉哪怕越山开海,它却依旧威严地存在于视界的至远,一毫米也不能靠近。

仿佛嘲笑生命的无力,有限与无限的巧妙谜题,以这种荒谬而实际的形式,出现在每一天的结尾。

诸神时代的末尾也有这样一个黄昏,创造神话的那个无名诗人,叫它Ragnarok,诸神的黄昏,世界终将迎来的,浪漫而英雄的终点。
然而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诗人也未曾再下笔补出之后的历史——或许因为,那就是我们现在生活着的世界了。在神殿的废墟之上,冰山与峡湾,森林与新土,一切都重生了。仿佛那个注视着鱼蛙登陆的星夜还是昨日,而转瞬之间,文明的星火就已经遍布了黑暗而蛮荒的大地——眼前伦敦,俨然便是这渊溟中摇曳的灯海。魁伟的教堂和大厦,逆着熹微的天光像是巨神不屈的遗骸,而它们的脚下的古战场,已经是粼粼的车船之川。光之河从城市的远方一路而来,又在我的眼前奔流开去。Parliament和Big Ben,玲珑剔透地在水一方,而浓重的夜色,恰使她们愈加端庄。

这是后神话的工业世界,所有观众心里都明了,这这末世般的落日,永不会是最后一次,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四季更迭不惊,海浪伏岸如常。


日复一日,我却很多天没有吃早饭了。原以为少了一顿早饭依旧可以活蹦乱跳地码论文,可随着太阳升起愈发强烈的空腹感,最终还是把人牢牢地按在桌子上。
虽然知性的意识能控制许多好好坏坏的想法,甚至骗过自己,可人的身体,其实对自己需要什么,清楚得不行。
空气、水、面包、药物,和平的年代,还有爱情。


七月,只要呆坐在房间里就会被堆起心事淹没,窗外华美的夜景,却总在暗示着今宵难得。于是步出夜游。绕着Westminster走了很多很的路,时而远及City和London Bridge,时而又只是在Golden Jubilee Bridge上对着水里的伦敦眼发呆。浑然不觉间,伦敦错综的砖巷就将时间吞尽。回过神来,已是空空荡荡的近午夜。站在平常繁忙的街道上,甚至能一眼看穿到尽头的教堂。偶尔,会从身后不知何处冒出来一辆汽车,匆匆地路过,又悄然消失在前面暗处的拐角。人行道上也只余下几个稀稀落落的影子——长椅上的人歪斜着睡着了,情侣在红墙一角贪恋着彼此的唇,公园里清瘦的街灯,引来几只害怕黑夜的蛾子,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夜色里,纵然彼此之间不过五步的距离,却永远不会相遇。

在默然流逝的夜色里走着,我扮演着这台景的过客。看着身前长长的影子,知道是身后路灯在目送我远去,一盏接一盏,离别复离别,影子渐渐变短,然后又圆滑地拉长。如果做成一个函数的话,会找到和谐的弦韵吧,或许我还可以算出那个mean reversion,那么,这就是变动世界中我最本真的模样了。如此一来,一切都心事都会迎刃而解了吧?

怎么可能。世界上哪还有如同数学题那么说一不二的简单事情呢?

原以为河畔的夏夜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夜风在额前往复,往往将心绪撩得更高。


目之所及,便是灯火通明的藩篱,直接天际。
河拐弯的地方,桥藏进繁华的夜色里,便教人分不清此岸与彼岸。
而眼下,走得太远,也不知该过河还是回头。
这一刻无奈感全部涌上来:所谓人非圣贤,走了许多的路,你明明了然这许多利弊和道理,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能力的限制,却还是无法平息自己躁动的心。

 

【二】

UCL的走廊尽头,坐着那个伟大的边沁。我望着玻璃里边的他,而那复制的脑袋挂着一幅略带不屑的微笑,也望着玻璃外边的我。
他的生平我并不甚了解,但只消仰望这个布满恢弘的立柱和大理石的大厅,就能够知道他所自负的居功甚伟。
此刻的我只想起他说,人类一切行为背后,都必定有其利益最大化的缘由。
作为一个经济学生,我自然无法抵御这个信念的意义。
“第一,理性经济人假设。”穿着条纹T恤的光头老爷子又从明法0102跳了出来,敲着黑板要给我重上微观经济学第一课,然后穿白西装的三希也要从教三跑出来,追着我要补一补柯布道格拉斯效用函数,想到他们可能要废了我的4.0,我赶紧好言好语把他们从脑海里打发走了。
然而盯着边沁那一身古怪的装束我还是想起了休谟。那个画像上似笑非笑的苏格兰人说:“理性是激情的奴隶”。
他也穿着旧时代的衣服,不过比起边沁久经风霜的乡绅装,他那一身鲜红的华装让他活像是一个solicitor:“理性,只是人类本能的律师。”

辨明他们的争端,是哲学家们的工作,向来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但幸而这个自由的时代,我也有权利跟随自己的心,选择相信谁。
对不起,我选择休谟老师。 
心里暗暗决定之后,我好像看见边沁的头都气歪了。
幸好我并非UCL的弟子,他也没办法在委员会上让我恶狠狠地要我收拾东西走人。当然顾及到LSE也是UoL的一分子,毕竟还要忌惮于他的名声,在他开口威胁要去找西德尼告状之前,我赶紧离开了那里。

如果边沁是对的,那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又为了什么呢?
本科开始的岁月,正好赶上一阵启蒙的风潮,于是至今还能依稀想起,一些书中的火种。
Hoffer说仪式感会给人以抛开生命的勇气。而Benedict也说,这个世界可以让人赴死的大多都是想象。
自我觉知的人,本来有一种把自己过成悲剧英雄的冲动。那些下水道里死去的斗士和坦克前执剑的骑兵,都是至好的榜样。他们和无数的后人一样,欣赏着自己的死去。像汤姆索亚回到了自己的葬礼上那样,他们陶醉在那些赞颂的句子中,而忘记了利弊权衡之下,他们更应该尝试活下去。
这到底是另一种不曾被意识到的理性,还是彻头彻尾的激情呢?

我说不好。

但这或许是人类灵魂中,那一点点带着狡黠灵光的愚钝吧?

【三】

又一次夜游,偶然抬起头来才意识到,比起许多年前那个微凉的秋分日,漫天星辰正像那落日中无穷远的地平线,甚至没有向我靠近哪怕一点,而我却在长大的错觉里迷失了好久好久。
以为自己长成了一个眼睛更明亮的人,心里更踏实的人,闻斯行诸的人,只做好事的人,然而——全然不是如此。

在这个终于到来的毕业季里,我更应该坐在电脑前老老实实写着cover letter看着面试技巧,至少要打开简历更新下自己通过了CFA Level II,然而——也并没有如此。

未来的自己和身边的人,心里都要暗暗地责难我了。

然而,如果要论给人打工,这个世界上能代替我的人,能找出好几个北京城吧。但这千万人里,不见得会有一个能替我生活、去感受空气里的温凉和每一次抓耳挠心的烦恼,更不能替我去哭去爱,去保护我所一直都不愿意放弃的胡思乱想、一旦作死就不想回头的固执和将不断将自己陷入两难的习惯。

原谅我,用了两天时间,只是借着心里的不宁静,在这里胡言乱语。折磨却也享受着这个还能有自己的时光。

其实正如前言,我对自己想要什么,清楚得不行。

希望能够在近未来的某一刻:或是宿酒之后,或是别离之前,能够将此刻所有纠结的心绪都慢慢道来,然后闭门谢客,自己释然。

周而复始的年岁里,这假装文艺的青春也迟早要落幕。我想象彼时变化了的自己,手中紧紧握着我迫切想知道的、时间的答案,而他,面对这已成为过去的苍凉,又该萌生着怎样的心绪呢?

然而那是他的事情。站在此刻的我只愿,他不会再像个好学生那样在乎理性的正解——最为迷人的,却正是那总在漂来难题的,名为青春的川流。



   青野
201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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