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不出

2016.4.23


by 青野


 【一】

  

暮雨冥冥,浑浊了夕色。远处熄灭的钟塔,蓦然响起了钟声。
下午六点的伦敦,精确到分秒。然而钟声迷失在呼号的北风里,却让人怎么都想不起季节。

分明昨日,春意还很深,白日还很漫长,还做得下好长一场梦。
满身疲倦地回到家,太阳还徘徊在西边的屋顶,院子里的松鼠正趴在栏杆边,眯起眼睛看着我从廊桥上走过去。

春日正好的天气,想要去雨后还湿润的草坪,毫无顾忌地坐上一身新泥;阳光与甜酒,几声抑扬的软语,便可催人浅醉。物候正适宜的季节,开始希望自己有一头栗色的长发,有风时落下,无风时盘起。登上渐暖的清流,桂棹兰桨,与扬扬十里的樱瓣一同漂流。

直到伦敦开春,我才发现这座城市的任性,并不因季节而变。忽短忽长的天日,捉弄得行人手足无措。
漫长的春天化在阳光浓浓的午后,短暂的春天披着落叶潇潇的暮雨。
不过,只消在书包里插一把伞,也可应对大多的不测。
久了,也开始觉得,捉摸不定的天气,也颇为可爱。
伦敦的脾气,就是我书包里那轻盈的重量。
渐渐地不再看天气预报,只是随性地出门回家,和伦敦互不迁就。不过这赌气般的不刻意之处,倒尽是意外的相逢。
偶尔从图书馆中走出来,早夕的阳光,在高楼间飘坠的细雨里愈发鲜亮。
仿佛漫长而折磨的一天,都是为了这一刻姗姗而来。
也想要冲着越来越高的天空高呼几声感谢。
再往上,就是无尽的宇宙和群星,也想要让它们知道,十亿光年之外的一颗行星,迎来了最好的时光。

然而,在这个大写着一刻千金的季节里,为了考试,竟生生把自己锁在房里。
拾起几张写满枯燥的纸,盯了几分钟,又叹口气放下。对着窗外发呆,等这片云走过远方的天线,然后再拾起,再放下。如是往复。
满心急躁,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漫漫的白昼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可除却了推迟几分钟的晚饭,一天还是转瞬即逝。关起窗来,对不闻不问,窗外的天色便加速流去。
静寂的空气中,渗出阴冷的惶恐。哪怕读过了一个白天,心里依旧不安。

恍惚了一天,拾起蒙上微尘的手机,摁亮屏幕——熟悉的文字,已经堆成长长的行列,争先恐后地讲着,远远近近的土地上,陌生的故事,愈是喧嚣,愈加惶惶,一不留心,就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地球转动了。
庙堂之高,戈壁之广,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什么。
有些写成了文字,有些没有,随风逝去。
经济改革、全球变暖、巡弋的舰队和海间的无人岛。
国王的生日,下一个风口、和司空见惯的老把戏。
深度好文,大佬在看,和不可不知的十个技巧。
抑或更为离奇,沙漠龙卷、新星爆发。
街头巷尾,人们谈论起来,或是谦卑或是自负,明着掖着,都是了解世界的骄傲。
知识——无论来自道听途说,还是苦读钻研,确是一种情感上的力量。
功成名就,皆是在其中滚打摸爬。也便不难理解,人们对新知的热忱。

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于我们能不能友好和平进取繁荣地生存下去,无比重要。
然而,每日惶惶然沉浸在蜂拥而来的信息和硬塞进脑内的论文中,也终究难免心生厌倦。
其实这一切,都与我从学校到家的生活无关——动辄十亿的财政宽松,比不上,Eat Tokyo更新的菜谱。
也比不上,遇见花树,想要停住脚步的闪念。

【二】

这天下午,伦敦净空,天蓝色的空军一号,从头顶飞跃而过。
从那上面看这一整座城市,人在楼下,该是多小。
然而这地面上,却又无数注视他的眼睛。
人们又一次谈起光荣、枪炮与同盟的时代,猜测起是去是留的未来。
留着无数条未读的新闻和消息,我郑重其事地关上了手机和电脑,拆开一包泡面。

诚然,花开英落亦与我无关,它们只随四季而不随我。
除却四肢与双眼,再没有无条件随我浪迹的旅伴。
纵然如此,我还是想结庐在九歌与楚泽的山野。独立清明雨,泼墨画中如云如梦、湿润而苍青的留白,就顺着平稳的山谷,合拢过来。
梦中的世界,处处是未命名的丘陵与河流,还有山鬼、夷狄与方国。
寥寥的志异与风雅,便是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或许闭目塞听的我终会被嘲笑成愚昧无知、披发左衽的野人,但那些站在高处、用术语和官腔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又何尝不是在逃避什么呢?


【三】

少年时,像一个街上随处可见的男孩子,拿起纸剑,骑上木马,倒拿地图,就要急急出发。
仿佛胜利就要被别人抢去,晚上就要被史家笑话。
迫不及待地看新闻,看历史,和一群男孩子扼腕到天亮。
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夜晚,却越来越不关心人类,不关心兴亡。

我把地命海心的意义解释给很多人听,他们无一例外地大笑,我也笑。
笑那个中二病的少年,竟然口口声声地说,要知道世界所以然的秘密,然后找到一个好的王国。
君不见,多少朝酒肆成云的盛世,最后不成了,刻在史简末章那落日残垣上的、虚无的吊唁。
东方皲裂的岩壁,清明河上的遗少,哪个逃过刀兵血海,枯骨荒原?
故国故土,离黍宫阙,谁人往哀,谁人来殓。
疾呼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古人,最终莫不是可怜焦土。他们该有多痛苦。
或许历史终究只是一班回环的公车,只是道阻且长,每个人都只留意自己窗外恍惚的风景,却从未有人坐完一轮兴亡。
大水之间,又有谁是自由的呢?
沧桑的教堂,守过了无数的变迁,纵然信仰被玷污的岁月,它们也沉默无言。
少年的梦,终是看得太少,却想得太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概都付一番徒劳了。

或许到头来,数百年的后人再看这个傲慢的21世纪,又将感叹,那个年代快乐的人们最致命的错觉,正是Reinhart & Rogoff 那句著名的批评:This time is different.
这个最好的年代,或许只是一场现在还看不到头的irrational exuberance.
从顿涅茨克到福岛,在后冷战的时代的文明,依旧不堪一击。
自由的制度、大国的和平、活跃的市场、玻璃钢大楼和整洁的街道,带来的或许只是虚伪的安全感。
而我终究不是拿破仑,拯救不了世界了。

我想,我确是背叛了小时候那个每天守着电视机看数码宝贝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我,哪怕是突然给他一块滴滴作响的电子表,告诉他人类的命运就交给他了——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
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生活、并准备着的。

直到今天,一路走来的时间,正验证了童年时只会哼哼,却不明意义的歌词。
每一个曾经无限大的梦想背后,确是空无一物的世界。
如今,歌者方逝,而那一年的孩子,也到了明白,为何嘶哑的呐喊声中,也含着深情。
如果到了时辰,梦想还没有死去,也只好埋下了。
然而这也并不是残酷的事情,失去了梦想的世界空空荡荡,也便给人许多discretion。

如果要安慰过去的孩子,或许像Kingsman中那样告诉他正好:
It's not that kind of RPG game.
并不是放弃了梦想。只是此刻,你自然而然地发现,它们不如一句怯怯的早安,一桌精致的晚餐。 
长大、平庸、独处,也是很温柔的事情。

【四】
 
时钟走向了9点,对着窗外阑珊的夜色发了好一会呆,等到饱腹感渐渐下去,我想我终于知道了一件事情:

一个人来到伦敦
毫无疑问
我做的泡面
是全天下
最好吃的

有些诗,辞藻浮华,淋漓尽致。短短的句子,便是一生;每一个空格,都是对酒当歌、与星河宿醉的夜晚。
然而还有一些,想说的,字字都在诗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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