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3.11
青野
【本初】
人间匆匆,我和无数的故事擦肩而过。
和北京一样,挤满了人的伦敦,也是一座时刻在发生着什么的城市。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迎面而来的陌生人相遇,然后错过。
这座城市里,晴天里,也有坏的故事,有离别,有颓然的归程。。
雨天里,也有好的故事,有相逢,有伞下的并肩。
故事们挤满了地铁车厢,稍作停留便匆匆地开往下一站,拐弯抹角地消失在隧洞的深处。
偌大的站台上,又只剩下风的呼吟。
上课。10分钟,到Mount Pleasant,20分钟,到Chancery Lane,30分钟,到学校。
下学,只是反过来而已。
路上的Pret永远都摆着那几样面包。来来回回久了,就习惯着低着头走路,生活总会过到这样一天,乏善可陈。
阴冷的天空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也只是当风灌进衣领里,才想到,明天一定要戴围巾出门。
2月的伦敦,进入了最寒的季节。
北风裹挟着沉沉的暮雨,实在不是出门的天气。浑浊的暮色漫空扬起,没有一丝明快的色彩,甚至偌大的街上,除了青藤,便只剩我了。
绕过一棵棵嶙峋的树,匆匆走到Holland Park的尽头,突然意识到雨花里,有樱瓣飘过。
麻木地抬起头,却正遇到了那一树樱花。
它并不是刻意地藏在角落里,却随着地里升腾起来的雾气,与庸庸碌碌的树丛一起暗淡了。
然而,雨打花落,石砖上便铺开一地芳华,在这昏沉而浑浊的时刻,似月上的锦缎。
打量这棵瘦小的樱树,它确不似大陆东岸的同侪那样傲然,只是孤单地蜷缩在公园的一隅,并不自信能招来多少游人驻足。
但在这凄风苦雨的长冬里,它却我遇到的,第一个春天的异兆。
进入三月,开始被阳光晒醒。
高纬度的长夜渐渐褪去,然而出门时依旧的凛冽,还是让人裹紧了冬衣。
伦敦扔在半是冬天半是春的迷梦里徘徊。每每梦醒,昨夜的星辰化雨,总凝成了对面屋顶一片纯白的霜原。
若望着天空的深处,人会相信春确是来了。然而思绪却依旧困在冬夜昏浅的幻象里,不通墨的笔尖,依旧只有划纸的嘶哑。
懒得出门,懒得提笔。生白面包,忝居正餐。
这样的时节,我遇见了一只来自Holborn的猫。
我迷途进它的领地,正是难得一个有阳光的午后。
陌生的庭院,青绿的芭蕉,拐过没有人迹的街角,突然间四目相对。
“对不起!走错了!我马上出去!”
它正蜷起圆鼓鼓的身子,见我一脸惶恐,反倒愈加扫兴了。
“嗯……你。”
午后饱食的悠闲里,他懒洋洋地叫住了我。
阳光正正地投映在它面前松软的土地上,像一个被风吹皱的小池塘,我突然想起了临渊羡鱼的故事。
“我好像迷路了。”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它。“我想去High Holborn.”
“那你可的确是走错路了。”他打了个哈欠,依旧不动地蜷在哪里,不笑的脸上看不出友好或者厌恶。
“是啊。”我盯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斑点。“不过街上也很吵。”
我们互相错开了视线,沉默了一阵子,院子里的阳光有些迷糊。
最后是它起身挪了挪位置,打破了沉默。
“外面这条街上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找东西。可是他们,总是弄丢了早春院子里的一个下午,我不明白。” 它说,“他们看着歪歪扭扭的折线图说,这就是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我总觉得不如我这一小片院子——叶子青了,北半球漫长的春天就都来了。”
这样说的时候,它正对着砖墙上的某一处,依旧有些心不在焉。
“人类,你们是能走得远的动物。不要呆在伦敦的引力圈里,去四处看看春天吧。”
于是我辞别了它,把院子叠好收进了口袋,乘上火车去追春天。
(High Holborn附近 猫 2月15日)
【旅梦】
周日的清晨,占领一个靠窗的位置,开车了。
呼哧呼哧的节奏声里,大厦和电线杆淡出了视野。
火车很快钻进了树林,沿着荫蔽下盘根错节的小道,不紧不慢地向前。
爬满青苔的火车道,像是从落满叶子的地上慢慢长出的。
而两面矮矮的砖墙,乍一看是罗马时代遥远的坍圮,而青藤后沉默着剥落的暗红色,又让人想起旷野里静静伫立的都铎。
像过去的平邮车马那样慢,火车松松垮垮地行进着,正像林间四处游走的雾气。远处的一两声鸟鸣里,仿佛还能听到落叶碎裂的声音。
过矮桥,过矮桥,过了几个世纪的矮桥,使人总是想要回头张望,是不是矮桥上,还跑着马车,衣着繁琐的乡绅,正望着天色擦拭着他的礼帽。火车甚至还在一座矮桥下正正地停了下来。直到看到了简陋的站台,在荒草丛中找到了半淹没的站牌,我才意识到,这森林的深处,居然还有一座小站。
门开了,没有人上车,稀稀落落的座位上,也没有人站起下车。等了一会儿,门又犹犹豫豫地关上了。
我突然觉得树丛里会出现一只拿着雨伞的胖家伙,咧开大嘴巴挤进了车门,然后和车厢里那几个看报纸的瘦削绅士问声早。
然而扶了扶眼镜,笑着发现,长大后的自己是看不见那家伙了。
那是大陆东岸,另一个饱受自然和四季恩泽的,岛国的故事。
火车在这两个国家,都是通往过去的渡船。小屋便是车站,蔓草便是铁轨,晃荡晃荡,慢悠悠地,回溯了时光。
火车又懒洋洋地开动了。
不知何时送去了森林的最后一棵树,转眼间就已经行驶在英格兰的草原上了。
草原上的天空,稍稍开朗了一些。太阳渐高,万物渐醒,雾气又回到了地里。
从茂密的森林里出来,我才意识到头顶是一片低低的云海。丰满的块状云像是形状各异的热气球,排成一行慢慢地游行过去。
其间的空隙里,可以看见蓝天,可以看见清新的气流在鼓动,吹着云稀薄的边角不住地上扬。
忽然便想向他们挥挥手,在彼此交错的旅途中,相遇的时刻,既是不意间的偶然,也像是某种安排下奇迹。
云要去的远方,是什么地方呢?
我不明白——或许是从一片大海,到另一片大海的旅途。遇到喜欢的村庄,就化作雨水,在池塘里栖息下来。
而云也不知道,地上的人们沿着交错的轨道远行,又要去往哪里。
但无妨,旅途中,尽是没有前言后语的、单纯的相遇。
云海的尽头,镀上了金色的边缘,阳光便从那里的缝隙里漏下,沐浴着河流的弯处。向四方延伸开来的青色大地,斑斑块块是悠悠的云影和阳光的通路,像一块投影着图案的巨大画布。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小镇不被人留意地冒出了尖角——那是教堂的钟塔,而火车似乎也即刻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拐过一个弯便向小镇驶去。
渐渐近了,这却不是我的终点,只是旅途中、偶遇的一个小镇。
打开手机,空白的信号栏,已经不能辨别身在何地。
而路牌上诘屈聱牙的字母,也只能告诉我,这是一座不被故事和正史记住的、与世无争的小镇。
这里依旧有弯弯曲曲的河水、有大片的草坪。整齐街道旁,红房子低矮、白房子肃穆,工厂的大玻璃窗,和爷爷家旁的一个样。镇子上教堂的尖塔,在辽阔而无所依凭的天空下,似修长的伞柄,又似锋利的剑刃,得其荫蔽的人们,安然地繁衍,小镇一点点长大。
(伦敦-卡迪夫途中 2月18日)
离开了小镇,火车又向着远方出发。窗外,又只剩下大地。
就在火车边上的篱笆里,三三两两的羊低着头专心吃草,丝毫不理会面前吐着烟圈的铁皮怪物气势汹汹地跑过去。然而,在最初的年代里,羊并不认识人,人也不知道火车为何物——新的文明最终侵入了田园,却又显得大体无碍。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把火车刷成鲜艳的颜色,也变成那个世界可爱的一部分,有云,有水,到处行走,逐着草和阳光,摇着着手风琴,唱着村子里的姑娘。
想起在中国坐火车的时候,无论开到何方,只要有平整的土地,就一定有农田。或许那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农业文明的模样,遍地的农田,正是那个殖产兴业的时代的雄心和梦想。
然而,英格兰窗外,那些缓缓起伏的草原,和稀稀落落的树,却并为被任何人政府。哪怕偶尔会遇到一座木屋和水车,也总不会使人想到,人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更像是最聪慧的大地之子,垒房结社,精耕慢活。然而这快乐而纯真的田园生活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迎着荒原上万年不变的风,看过漆黑的夜空和斗转星移,最终与长城和金字塔一道不朽。
沿着大地的痕迹旅行,大概更多的,是满足了我自己对于世界的想象。
甚至火车绕了一大圈,是否真的到了目的地,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最终,我在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小站下了车,望着青草遍生的铁轨和生锈的廊桥发呆。
一语成谶,我真的搭错了车。
茫然地走出站台,只遇上一个留着俾斯麦样胡子的大叔,穿成一身牛仔农场主的模样。他不紧不慢地抽着卷烟,说,上车,我带你去赶火车。
他的背后,是一辆旧得掉了皮的双层公交。
于是乘着火车的我,换上了摇摇晃晃的巴士。
大叔哼着奇怪的曲子,踩下油门,奔驰在乡间的小路上。
北欧风的木制教堂,和几座偏僻的集镇,在车旁挤了过去,天空也晴晴雨雨了好几轮。
我几次问大叔,我是不是该下车了。
他看出了我的焦急,满不在乎地说,别着急,别着急。一边又轰了下油门。
笨重的巴士发出一身声嘶力竭的吼声,攀上了一座山,又下了山。
也不知绕了多远,最终大叔把我在一个热闹集镇上的火车站卸了下来,说,找火车站里穿黄马甲的工作人员,他们会带你赶上火车。
临别,我站在门口,卯足劲说了一句我至今说过的最深情的“Thank you, sir!”
【故城】
(卡迪夫 Bute Park 2月18日)
一天将尽,Bute Park上空的晴天开始褪去光亮,夕色逐渐浓烈起来,而开阔的草坪上,已经带上初春之夜的昏暗和寒意。
少年们在起了薄雾的草坪上玩着橄榄球,并不刺耳的尖叫和笑声在空旷的空气里反倒使四围愈加寂静。
天空中耀眼的晚霞悄然起了大波浪,静寂地堆在少年的远方。
而抬起头望向另一边,加迪夫城堡的屋顶上,正抹着温暖的夕阳。
城堡的每一座塔楼,每座的顶端都抹着一缕夕阳,参差不齐,像是童话中繁华的钢铁城,用蒸汽开动着,一步一顿地环游地球。
这一刻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过去的世纪。这样的场景使人想起了过去的某一天,却并不知道具体的日子。那是超乎生命的记忆,是人代代相传,关于身后的时光的想象。如今时光荏苒,百年飘落,而这番风景,却与田园时代别无二致。那个时候,城堡里还住着贵族,夜里还要秉着烛火,傍晚时的云和光,也如今天这般。发明照相术之前,古人也生活在一样的世界上,望着彩色而细腻的风景,此刻的我,也只是借了他们的眼睛。
这颗星球上的落日,无论在哪个角落,总是不厌其美的风景。
巴斯是罗马人留下的城市。四处的柱廊和拱肩,阐释着几何严谨的美,亦留存着地中海的阳光和罗马人的庄严。石制的广场上,鸽子在歌者的脚下穿行,凯撒的雕像心口不一地站在温泉旁皱着眉头,堆满彼得兔的小店在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摆上了一架喷火式战机,这座和英伦风情不合的小镇依山而建,四处都是愉快的气息。夜幕降临的时刻,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随着山势的起伏,竟似夜空中的街市。广场上大天使所面朝的东方,竟在日落之后,飘起了绿莹莹的北极光。
(坎特伯雷 Cantebury Cathedral 2月28日)
坎特伯雷还留着城墙,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跨过城墙的遗迹,便是一片巨大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白色的咖啡馆,我在坐在一对老夫妻边上细嚼慢咽地吃过了午餐,又对着窗外发了好一会的呆。
在小巷子里七弯八折,每走几步一抬头,望着大教堂的尖塔走,不一会就到了这座代表英国至高信仰的教堂。
踩着的呼吸着的,唯有历史。大教堂的墙,尽是时间流逝后沉淀的颜色,精雕细琢的塔尖下,光从镂空的窗四面洒进。管风琴与人声的轻和,如悠远的时光隧洞里的回音,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环绕在,空气中像是要凭空浮现出经文的段落。
烛光里的圣堂,以其威严给人宽慰与依靠,唤起心中的神圣,却慈祥而温暖。
尚没有信仰的我,竟蓦地期盼着,在烛光照亮的的空旷与宏伟里,迎来自己和世界的末日。
日出旅行,日落回家。旅途中忘却了现实,而归途里,愈是接近伦敦,就愈发感觉到回归地表的引力。一件件待做的事情,方消失了两三天,又一站站地上了火车,回到背包里。叹一口气,便是沉默,这之后,便是疲惫累积起来的,长长的空白。
铁道奔驰,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摊开的书页上,文字摇曳。
森林里,一幢房子掠过窗前,而当我猛地回头追望,房子远去的残影,只余下暮色沉沉的森林里一抹清晰而鲜艳的空白。
但是整座森林,都似乎因有了它,而变得生动起来。
就像是,将至未至的春天,之于这个三月。
北半球的春天,都要来了。
而坐着火车回到原点的我,开始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那只猫。
但是猫这种神秘的动物,你哪能想见便能见得着呢?
说不定哪一天走在Holborn Street上,它会穿着西服压低了礼帽,从我身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看来你是找到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