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与故乡

2017.1.23

【季秋】

无梦,醒在秋末,一个有雨的清晨。
工作日的浦东,梦境般地没有了车鸣,沉默在南国寻常的阴郁里,一任疾雨。
然而雨声激越,淋漓着冬的寒意,又使人相信,这个雨日,并不是梦境的拾遗。
手表在暗处无声地读秒,时间尚早。
一年之后,这是离开伦敦的第三个月。
秋夜短长,亦如此难眠。 


三个月,让天空从夏末低沉的雨云中升起,秋风乍起,那些暖湿连绵的大雨也变成恍惚的回忆。
这个秋天,所有世间的琐碎都不安分如埃土,风一起,便纷纷扬扬地迷了眼睛。所谓求职季,只见得身外的颜色,马不停蹄。
飞机和铁轨的隆隆连起了地图上遥远的城市,以及那隐藏在繁华某处的、终结与开始。待到窗外的梧桐终于都落定,陌生的街道落入记忆最浓重的色盘,染上满满的现实感后,蓦然回头一看,原来一季开落,不过弹指。
时光,亦真亦幻。

薄暮的时分,我在江月路,位于上海遥远的南部,一个旷野中无人停留的地铁站。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场笔试了,甚至踢踏着鼠标考完,我竟忘了是奔着谁家而来。只是在江月路的月台上,猛然找到了自己。
从月台到远方的天地之间,都盖上了秋深时的暮霭——仿佛是从田间地头泥土的缝隙里升腾起来,夕阳便染上了大地昏暗而浑浊的颜色,如老人般苟延残喘。
这样的场景并非陌生,在时间和记忆的回廊里呼朋引伴。眼前频频闪回的,是沉霾中的白塔,是枯树下的温莎,是那些无言应和的残句,以及街头不再重逢的路人,偶然下错车的小镇——一切一切,都在下一秒、裹挟寒风呼啸进站的列车、铁道迸发的火花里回来了。


这三个月里,也有许多个这样的瞬间,让人有下一秒就想要记录下的冲动。可是每次坐到键盘前面,试图抓住那种缥缈的感觉,却发现沉重的现实像一团死墨凝在笔尖。总是多云的天气也使人欲言又止,只好悻悻地放弃。于是一天天过去,遗失的故事便愈发像一把坚硬的犁,在世事退潮,记忆远端潮湿的新土上,拖出一条漫长而又粗糙的痕迹。
逝者如斯夫。这条川流,洪波奔涌,纵然一勺也不肯多停留。或许只有当巨流平静,故事真正成为故往之事时,人们才会真正从容地提起每一个细节吧。
就像你不去摘一片叶,而只愿等到秋天点燃了它,使它飘摇落地,才想要捡起,夹入一本书的字里行间。
于是我决定做一个没有熟透的柚子,沉默了一整个秋天。
 
【London, When September Ends】

9月,这一年的秋天如约而至。
季夏的余热里,人生好像从来没有那么繁华过,而初秋的微凉里,人生好像也从来没有这么落寞过。来到伦敦恰好一年,忽然间回到原点,和一年前的自己一样孑然一身。
天空中已经布满航迹云,车马喧嚣,这座偌大的城市仿佛空无一人。

在希斯罗送走最后一个朋友,我知道这座城市,已经不能容我再作更久的停留了。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会如何度过在伦敦最后的日子,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却发觉生活永远比想象要波澜不惊。从繁华的Westminster Bridge搬回了清静的Rosebery,正像是夏天尾声的隐喻——没有了论文,也没有了喝不完的Cider和Vodka,没有了那些搭火车早起的清晨,也自然没有了这座岛国的诸多的小镇与远方。面前是两箱满满的行李,在Rosebery暂住的几日里,我也没有把猫头鹰和喷火式再摆放在桌头,也没有把衣服在衣柜里列好,只是任由该空的地方空着,该乱的地方乱着。正午的时候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照不进阳光,也什么人气的窄巷子发呆。
待到不再漫长的白昼退去,按往常的时间点出门。Rosebery Avenue旁的路灯已经亮起,将枝头的梧桐叶照得通透。沿着渐深的夜色走过Red Lion Street,拐过Eat Tokyo门前的酒肆小道,穿过Holborn的灯市繁华,然后又一次、站在门庭冷清的学校里。
NAB门前的立柱在黑暗中浑厚着,望去只见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轮廓。似是音乐停止,零落退场,灯光淡去,而舞台上的布景,还没来得及撤下。一片静寂中,远处Kingsway的路口,披着城市亮光的59路无声地进站。

道是这无数时光中的寻常一瞥,却是最后一面。想要郑重其事地多看几眼,心知未来的自己一定多渴望站在有此地,可是当下的自己,却怎么也酝酿不起许多刻意的仪式感。罢了,只是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忽而又觉得还许多心情没有拾起,然而随即也直觉到,那是怎么也拾不起的了。
这青春末年的风雨里离合匆匆,唯一不缺的,便是及时散场的觉悟。
最后一个离开,终于看着亭台楼榭,都化作青黍离离——这一天,Kingsway终于被陌生的人潮淹没,59路上再也没有牵挂的人,坐穿了Northern和Waterloo都不能再回家,而LSE的新生已经在开学的路上。

当我离开的时候,只有开Uber的小哥对我说了一句All the best。
9月的伦敦,在飞机窗外沉入云海。从此,这里的高楼雨霁,流光夜影,都只属于偶然闯入的梦境。
但我想,在未来打开世界地图,我绝不会对这座北海里飘摇的小岛无动于衷,我青春最好的一轮四季都留在了这里,竟开始莫名相信,我们还会不断地再见。
远方的新城,就这样成了故乡。 

【新城】

回国之后,就把自己锁在了家里。或许是因为在这里的朋友们早已背起理想远走他乡,而只有我以一个待业学生的身份,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少年时出发的地方,只有依旧单调的街区,却没有故人出郭相迎,心知难得短暂的停留,却也只是徒增落寞。
剩下来的日子过得单调而乏味。每天起早地刷着各式各样的校招信息,一遍遍填着大同小异的网申表格,做着千奇百怪的图形推理,幻想着自己已经被计算机改造成了另一台机器。申请记录在文档里写了满满的几页,还在无休无止地向下不断疯长着。
恍惚就是十月了。
有一天忽然翻到了七月给自己开的回国书单,以及在英国随手拍下的满满当当的相册,对着窗外发了好一阵带,才发觉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丢下写了一半的Cover Letter,戴上帽子走出门去,忽而久违地觉得、天地开阔扑面而来。还能看见那些阳光满溢,乘着火车晃悠悠旅行的日子,正向着地平线远去。南国的夏天还没有完全结束,望向群山,群山仍报以青碧的眉眼,行云逐着青草,沿着铁塔远走。
不久也再次搭上了火车,去了上海。只是中国的高铁从来不会穿过山林深处,也不会为小村停留。下车,便猝然撞上了满街的秋凉。抬头,陆家嘴轰然耸立在地平线上,不似北京的古旧,亦不似伦敦的精致,像一座新的圣城从天而降——对我而言这是一座全然的新城,而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最初的几天并不顺利,赶着安顿了下来,匆匆忙忙地开始了作为一个宏观利率研究员的生活。终于治好了迷路病,每天早起还可以从容不迫地买好豆浆包子,便进入了新的均衡:读研报、做曲线,写日报。生活开始快速地旋转起来,把一切不适、懒惰和回忆都甩开,逼着自己只剩下一日三餐,被窝和收益率曲线。
十一月,已经习惯于写研报了,埋下头去总是一任晦朔,忘了时间还曾教予人诗意和慨然。于是每个清醒的早晨,转眼就变成了深夜,日历纷纷扬扬地飘落,变成了研报规整的纸页。
午饭后的间隙,还会想起伦敦——那些缓慢流逝的时光,像一场细节无比清晰的梦。石砖铺的小巷、公园里的鸽子、红色的双层巴士、藏在城市里的St.Paul,好似真的曾站在那触手可及望的距离凝望着他们,但是醒来,浦东那千篇一律的居民楼,规划得七平八稳的绿荫道,又带着现实独有的重量和光彩落在视界里,很容易就跟伦敦那故事独有的柔光的区别开。
缺乏想象的日子里,便很难做梦。
终于有一天,
无梦,醒在秋末,一个有雨的清晨。

【故乡】

十二月,一季的奔忙终于有了答案。梧桐落尽,已是寒冬。
郑重地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也告别了刚刚入门的工作。收拾办公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留下很多东西,于是再一次告别,开始在上海闲适地生活,圣诞树、鸡尾酒和自己手调的Peach Black Tea Lemonade,那些带着伦敦记号的事物重新苏醒过来,在深冬再造了一个泰晤士河畔的夏天。原来伦敦变成了一枚种子,不会为单调的日常所摧毁,而等到下一个季节,果不其然,所有饱满的墨彩都可以复活,每一棵梧桐都可以再次相遇。于是,从这个飘满《前前前世》的12月开始,用那熟悉的节奏,慢慢地融入上海。
才发现上海一半似临海,而另一半似伦敦。似临海的,自然是那南国的老街,街口合抱的梧桐,复活了一整个踏着落叶的童年,连日落时深凉的星空,都有着时间沧桑的颜色。而似伦敦的,正是江水里倒映的西洋楼的影子。在冬阳暖意中走过外滩,不止一次有梦回的错觉。江风扬起围巾的一角,深秋的天空中像有鲸鱼游过,一声惊鸿,行云便化作层层波浪,便从大洋彼岸涌来。
然而上海毕竟是上海,这座独一无二的城市。时间过去,只属于我的上海,也渐渐地勾画出模样。那是面试时轧过无数遍的陆家嘴环路,是宿舍楼下的番茄炒蛋和热气腾腾的早餐摊,是某一个逢魔时水畔的苇草,是夕阳映照的笑颜。这些逐渐丰满的记忆,终于将上海区别于回忆里的任何一座城市,又如此温暖不似初识时的冰霜,这座新城,便终于又扎下根来,生出牵挂,渐渐地长成了故乡的模样。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又回到了伦敦。在倒时差中,度过了2016年多出来的几个小时。
取到了毕业证,短暂地故地重游,夜幕早早降临时,站在依旧流光喧嚣的Holborn,哪怕此番终成游客,却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原以为将有一场漫长的阔别,却第二次相逢。对着此情此景,忽而释然,再没有9月时的那般刻意,亦没有过多的惊喜,只是把思念的味道再在味蕾上重温一遍,将发生过故事的街角都执拗地再走一遍,不知道该对谁,只对着空气淡淡地道一句:
“我回来了”
以及整理好背包,踏上机舱的前一刻
“我出发了”
就像去念大学的那个9月,第一次离开故乡那般。
这回,真的是阔别了。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但我想我们定将再会。就像那一季季的秋雁飞得再远,也终究会毫不动摇地、一遍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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