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不眠

【一】
伦敦,阴。
伦敦的天空,从不曾坦诚地放晴,仿佛露几个小时的太阳,就已经穷尽了所有的力量,又匆匆裹紧了灰白的冬装。
我对着一面灰色的墙醒来,然后睡去、入梦、入梦,醒来,对着一面灰色的墙,徒然地凝结着窗外冷调的光和时间。
拉开窗帘,却没有拉开一场斑斓的梦。伦敦的天空,像是空余北风呼啸的荒原,单调的灰暗上肆意的,唯有物理的法则。

阴,然后雨。
伦敦的雨,是思春期飘忽不定的暗恋和忧郁。
我循着后半夜的淅沥了窗前,唯在城市熄灭的轮廓里,看见一盏弱不禁风的灯,孤独地站在漫天倾落的雨幕里。
若它扬起头望过来,远处的楼上,也正有一盏灯未眠。
黑夜在大雨里纷纷扬扬,恍然间仿佛宇宙走入了苍茫的尾声。当大地上最后的文明也熄灭了,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两盏灯,相顾无言。
三更无酒,却更胜三巡。
哪怕伸手不可揽月,也觉得自己至少离地了些许。然而就是这几公分,就足以使人站在冰川的峰尖上,举目之处,雪狐的足迹交错,却没有一条是我的归途。

公交车站边的落叶,就在这样的夜晚里堆叠起来。像是路边生锈的空报篮,一觉醒来,又被莫名其妙地填满。
红色的巴士在红砖林立的老街上缓缓地滑行着,车窗里裹着厚围巾的老太太盯着车轮卷起的落叶,摇摇地渐远——带着故事从过去走来,又回到了历史里。
后知后觉的我总是不知道秋天是什么时候来的,每每埋下头,就错过了四季的交替。
不更事的年代,在楼顶望着秋末沆砀的薄暮,曾想要给每一个节气写注脚,然而少年的梦却是最容易失散的。四季过去,我想,我就把那天的那个梦,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淡夕色天台。
然后一去不返。

五年后,经度零,北纬五十一,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很长,雨很长,风很长,无梦很长,不眠的窗,在夜半飘得很高很高。

【二】
我依旧不能习惯下午四点钟匆匆的天黑。
仿佛睁开眼还没有清醒,就已是满天归色,黑夜出去溜达了一圈又赶了回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踩着梧桐叶,像是走在十年前那条放学的路上。

秋天,那条路上也洒满了梧桐。
街上的汽车还很少,人行道上风蚀的方砖干干净净。门外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夕阳透过茶色的玻璃,把书店照得亮堂堂,黄木书架的影子在橙红的墙上好长好长。对面斑驳的石拱,掩着半园杂乱的秋深。梧桐在风里落呀落,就埋住了脚背。
不识字的孩子却识天候,纵然还没见过南雁,也已经知道家乡的秋高。
家门外的白霜,是他们记忆里,秋最本真的样子。

梧桐纷纷。
大陆两端的梧桐,还是一样的梧桐。
时光两端的梧桐,还是一样的梧桐。
我想象自己眼睛正放飞在月球的轨道,想象着眼前一整片秋色遍染的亚欧大陆。透着朝阳的黄叶,在尖塔和十字架的剪影里翩飞;顿河两畔的原野,已是静静皑皑。蒙古高原上的草枯黄了,深蓝的贝加尔湖倒映着凛冽的云阳,落日的地平线上,唯有瘦马远去的背影。华北的大雪填满了皲裂的土地,愈合着来年的希望,而金陵以左的山林,还在季风里渐染着浓烈。
然后,越过这漫长的经纬,找到那座山海之间的小城,然后稳稳地降落。
握一片漂洋过海的梧桐,走过熟悉的街道寻一扇门,叩落轻尘,便问它的深秋,是否别来无恙。
我猜,我只是不在这里,却没有错过任何一季。
远方簌簌的秋声里,满眼恍惚的光影却都是你呀。

多想向你借一个,不喧嚣却可以安眠的夜。
异乡的夜有多长,回忆就有多长,消磨着烛芯,苦捱着天明。

【三】
又是一个无事的深夜。
或许不应说无事,而是实在已经累到再也做不动事情。
斜靠在床上,我发现自己握着手机发呆。盯着虚拟的时钟,一秒一秒地跳动,仿佛匹配上了自己的心跳。
我想该睡了,明天总还有别的事情,要回填一些精力去应付。
可拉上了被子,却犹豫着揿不下床头灯。
时间在琐碎的事情里穿行得太快,尽管日历已经翻到了明天,可结束今天依然令人不舍。

我再不看书,再不在咖啡馆坐一下午,再不去天台等夕阳落下,再不把我见到的东西写下来。
这却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
我放下了手边简单的幸福,背起背包再也不能成为家乡的孩子,从远方土地迁徙到更远的土地,却是为了寻找什么呢?
……不知道。
学了那么些年经济学,回归公式越写越长,还是没搞懂自己的Demand和Utility?

是,真荒唐。
——陈,大概会这么说。
走在Lincoln’s Inn Fields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他。
许多年以前,他一定曾背着相机走过这里。这里的落叶那么美,又面朝着LSE,他不会不知。
要赶不上课了,我想——他也一定,愿意为一束枝头而停留。
那个时候,相机和手机还是两个物件,人们的手里只有墨笔和镜头。
陈说,他每天会去Old Buliding刮着风的门口取一份WSJ,咬着笔发呆;去New Academic Building上课,背着相机出门;考CFA,在带线的本子上画自己的旅行。
那是金融危机爆发后的第二年,他说,所有学金融的人都在挣扎着找工作。
他说,他想要逃开这里,拼命地旅行,拍照,写字。
我不曾见过陈,只能在他的字里行间想象着他一个人慢步走在路人皆匆匆的Houghton Street上,像太平洋上漂泊的孤岛。
然而当我走到他的故事里时,他却已经是了远地一块沉默的墓碑。
这个依旧匆匆不安的世界里,我们错过了。
我们都用陌生的语言讲着没有读者的故事,讲到半身爬满苍苔,半身被落叶掩埋,讲到冻雨将我们浇透,然后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地结束。

我们在不同的时空形单影只而自相矛盾着——并将永远在深夜挣扎下去。
或许终会有一个陌生的薄暮,匆匆的我连慨叹也忘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叮当作响的世界,依旧会是一个人最深的牵挂。
淋漓尽致的爱恨周折,才让人感觉实实在在地活着,实实在在地不忍睡去。
只要还走着固定的路,搭定班的公车,吃熟悉的餐馆,晴天有相机,雨天有带伞,夜深的床头有一支狷介的笔——
我想我的故事就还能继续绵绵无终地写下去。

                              青野
                       Rosebery Hall
                         201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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