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The longest day】
 
不知道在已经在飞机的轰鸣声昏睡了多久,当意识重新一点点灌注进感官的时候,座位的逼仄也将浅梦的光怪陆离驱走,脑海里又只余下久坐的麻木和疲惫。
生硬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可是时钟与分钟的交角却失去了意义。表盘上的时间,早已被抛在我身后目不能及的远方。
那里灯火繁华城市和海岸,此刻正迎着漫天粼粼的彤云,缓缓地沉入晨昏线下的渊冥。
而我身处的此地,是何方?
蒙古高原,还是新西伯利亚?抑或是更为遥远、只在地理课上的梦中见过,乌拉尔山和顿河?
于是拉开了遮光板,机翼上反射的耀眼阳光便干净利落地刺入了眼睛。
厚厚的云层遮盖着大地,伟大的山脉、平原和森林都覆压于其下,唯见到纯白而松软的波涛。在其上更高的深空,太阳正迎着罡风,悬在纯蓝的天球之上,若这片人类不曾涉足的云上圣殿端坐着的、永恒而孤高的帝王。
然后,我关上了遮光板。
逆着地球自转飞行,太阳永不落下。
尽管出发前就逆知这一胜景,可当身临其境,却丝毫没有想要啧啧称奇的念头。

我去往一个曾自诩日不落的国家,而这一路上的日不落,似乎就在为那个如今只留下一个背影的帝国致敬。
70年前,从这个帝国拔营的军队,为了登上海峡对面的亚欧大陆,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一日”。
而我千里迢迢,为了走到大陆的尽头、横渡这道海峡,也必须经历这无尽白昼的煎熬。
生物钟的报警和窗外的风景产生的严重错位,使人坐卧不宁。
直到走出希斯罗机场,携带着寒意的高纬度晚风迎面扑来时,我才看见一轮精魂般的落日,正低低地悬在英格兰伏草的荒原之上。
终于能长吁一口气——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要结束了。


【见闻】

当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开始回忆我在冻雨和炎夏的时节里拾起的无数关于它的想象,才发现眼前鲜明而饱和的色彩,已经将那些缥缈如蜃楼、笨拙地叠加于东方街景之上的线稿掩盖。
已经无需想象,哪怕闭上眼睛呼吸,扑面而来的异国他乡,早已浓烈不散。
伦敦——大不列颠的首都。我在初来乍到的手忙脚乱之中卷入了这座城市的人潮,在脸红和口拙中怯怯地欣赏着它的一切。

伦敦的天际线上分列着教堂高耸的塔楼和宏伟而一丝不苟的圆顶,人就在教堂精致的雕花窗和俯仰的雕像脚下穿梭。而行人密集的脚步下,总有鸽子背着翅膀不慌不忙地寻找自己方向。我想鸽子脚下也定有目不可见的小生物,或许是蚂蚁,或许是甲虫,也正有条不紊地踏着步。而无论是雕像、人、鸽子还是小虫子——所有的生命都浸润在从宽阔的蓝天温和泻下的阳光里,在洁净而古朴的石板路上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或许正像是教堂前旧木牌上的祷文写的,上帝指明了道路,将幸福平等地赐予同一片大地上的众生。那些天际线上参差不齐的影子,仿佛是黎明时代残破的遗迹,可四顾却发现,它们却四面包围着这个、自诩智慧的繁忙世界,似英雄史诗里守护密宝的石头巨人,深深地扎根在宿命所托的土地之上,寸步不离。而当我双手推开教堂威严的木门,小心地踩上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在一排排空空的长凳边走过时,直觉猜想道,这密宝正藏在这静谧而空旷、弥漫着尘埃味空气的空间里。它如天花板漏下的那几束阳光般,没有形体、却分明又存在于各个角落,若你在圣堂里低声呼唤,它便会聚集到你的身边,无声地唱着诗,而恰有一束阳光落在漆壳剥落殆尽的讲台上,幻化着赤脚的人之子、干裂而不幸的土地、坚定的使徒,贫苦患厄的人,拖着剑的十字军和孤独的老骑士。巨人们守护的东西便展现在眼前——欧罗巴文明的基石,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

教堂们修建的确切年代,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失落在无数个风霜雨雪或刀光剑影的日月里。隔着泰晤士河向层层叠叠的云端望去,它们稳坐在盘固的地基上,像肃然与太师椅合为一体的老乡绅,一生的羁旅让它们不苟言笑。尽管漫漫岁月的痕迹已经无法掩饰、可它们的外表依旧精致且慈爱,以至于每一尊神祇,总能引来歇脚的鸽子和举着相机的游人。他们站在这些杰作面前,如同蚍蜉不能言春秋——我亦是其中之一,凭着几十年年的生命,该如何想象以千年为单位的历史?可它们正是这宽阔大河之上巨细之事的目击者。而如今,它们却对过往三缄其口,只是在报时的时刻用洪钟向天下告诫,先贤的庄严,超乎语言所能承载的极限,唯有唤出灵魂,方可体悟。

在没有相机的年代里,他们就一直矗立于此,迎来无数朝拜的旅人。那个时候,路上还跑着叮叮当当的马车,人们穿着歌剧里的衣服,用原木和石头垒起桥渡过莫测的河水,点起火星样的蜡烛反抗漫天落下的黑夜。那个时候,启程就是错过,转身就是半生,慢慢的旅程尽付日夜风尘的默然,而思念垒起的,或许只是一方矮矮的坟头。然而在那个逢事就要三付叹息的年代里,它们的伟大却得以口耳传承——或许正因为过去的人们,除了记忆便无所依靠,因而每次相见就必尽其欢。或许正因为过去的人们,只能用瘦削的双腿踏过泥泞,只能用粗糙的两手去感触温凉,因而云起云消,日升月落,每秒的风光都不会匆匆。或许正因为过去的人们,猜不透生与死,对未来如魔法时代般的科学世纪一无所知,他们才会小心翼翼地怀着憧憬走进这里,在花窗前惹起一阵微尘,对着阳光、琉璃和窗棂的影子,将灵魂奉献给塔尖高悬的众神。
且收起相机,像古人那样,做一个虔诚的知灯者,燃起心火去留念吧。

搭着红色双层巴士,在英格兰的明君、贤哲和宿将的注视下在弯折而狭窄的街道上行进,隔一段就遇见褪色的邮筒和鲜有游人以外之人问津的电话亭,远处是层云徘徊的天空,或许下一刻,水汽就会聚集,带来一场全城意外的急雨,又忽而放晴,留下街上的水洼映着洗净的蓝天与散去的游云。或许在这片被叫做“快乐的英格兰”的土地上生活了千年,气候上的随性也渗透到人们的生活里,街上随处可以遇上酒吧和咖啡店,到了半下午时分,总有一群西装革履的绅士们举着高脚杯站在店外,神采飞扬地谈着什么。当我走进一家僻静的餐馆,正因为没办法听清印度老板的口音而吞吞吐吐时,那个小麦色的大叔站在柜台后面爽朗地大笑,连脸上茂密的胡茬都翘了起来,他在我的盘子边放了一瓶水,告诉我“It's FREE!” 。而Chapel Market里的花衬衫大叔头上扣着一顶草帽,愉快地吹着斯大林气质的两撇胡子中气十足地向我推销只要50便士一大盒的小番茄,真像是约瑟夫在红场上谈论他的祖国。相比之下,警察局的胖叔叔却是另一钟感觉,他爱用俏皮的语调说着“lovely!”,然后垂下鼻子一脸慈祥地告诉我,他把我的BRP卡忘在了复印机上。

这些零零碎碎的街头印象,合起来,或许就是一整个大不列颠和它的历史。
末日审判书或许是一个恶名昭彰的故事,这个国家的人们,从不喜欢严格的管制,他们像云一样喜欢随性的自由。
尽管这样的随性,背后是历史长河里冰冷的血流。
红白玫瑰因觊觎王位而两败俱伤,一家姐妹因信仰而反目成仇,一位乡绅踩着枯骨成为了共和国的全部,一位君王的任性以断头台告终。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只是戏剧中谈资,真正的历史,化为了脚下肥沃的泥土。
在穿越苏格兰边境时,一轮落日点燃了每一片红霞,开阔的田野,沐浴着宁静的夕光,长空几声鸟鸣,万物得以安息。
然而聆听着自然的弥撒,我却总想起数百年前曾繁忙地往来于此的国王、贵族和护国公。他们或是意气风发,或是仓皇北顾,或是青春年少,或是白发葱葱。那时候的车马走得慢,他们也定望见过这样的落日。可是秋意徘徊的原野早已荒草漫漫,我无法在草丛里拾起他们细碎的喃喃。两个国家,两个家族,让压抑着爱恋的少女献出了人生或鲜血,最终由一个英俊却不解风情的国王将它们合并为一。当最血腥的一页翻过,君王的专制和信仰的冲突随着时间消弭,这个国家最终告别了这片血腥的荒原,引导着世界走向不可思议的世纪。在未来的数百年里,这个北海中飘摇的小岛将一跃世界的中心,接受一切民族尊敬的目光。然而它也面临着无数颠簸:几朝异国的君主,野心家不会放弃他们的复仇,贵族的权力面临着市民的挑战,无所依凭的手工业者将尽一切可能翻转历史的潮流,一无所有的工人将不择手段地追求平等的权力,而大陆上的剧变又要引来新时代的诸神黄昏。在波涛诡谲的时代里,有些国家上下倾覆,有些国家分崩离析,有些国家杀声震天、暴政连连,但英国却难能宝贵地保持着团结和妥协,让每一次危机都成为社会成员之间对话、重建信任的契机,从而巩固它自古而来的传统,确为始终离暴力不远的政治史提供了鲜亮的章节,使人相信人性和解的可能。

如今,工业革命的紧张已经远去,昔日的帝国在硝烟散去后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这个国家的普通人,依旧是虔诚而快乐的。
他们喜欢用笨拙的演技讲笑话,喜欢画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画报,喜欢做一些昂贵却难吃的食物,喜欢Keep calm and do something. 
但站在夜间泰晤士河畔眺望威斯敏斯特和伦敦眼,走在缀满星辰的小路上,看见路灯下深情接吻的情侣、路过摆满鲜花的窗台,和周末抱着小女儿上街的新手爸爸打个招呼,你又会觉得他们是如此精细和浪漫。

在中国,竞争和生存贯穿着所有人的生活。尽管制度仍旧约束着自由配置与选择,但这个古老的帝国,从未像今日这般朝气蓬勃。餐桌上最常见的话题,无外乎政治和经济,雄辩之士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来发表他们关于这个国家前途的观点。他们敏感,略带自卑且刻苦,他们时常批评,但仍旧爱着这个国家,因为民族主义在这里从不是游荡的幽灵,而是实实在在的王者。当集体主义的传统遇上集体的历史记忆,长期集体生活文化中的使命感,便为私人生活和权利的压缩提供了合法性。撇开制度上缺陷和未来必要的调整,在中国,每个人贡献自己的剩余,正推动着国家迅速前进,而每个人对群体的热情,也约束着历史中传统的国家行为。
然而,和奋发图强的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远离贫穷,却也接受了平淡简朴的生活,他们远离使命感,在不紧张的时间里,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从世界之巅走下,荣光属于过去,而他们在历史中学到的教训或许是,顺其自然。
这里的天地,也是如此。
落雨的清晨是蓝灰色的。站在格拉斯哥港前的滩涂边,就看见了那些未曾被喧嚣浸润的年代。远处缓缓起伏的丘陵、地毯样的森林和山间袅袅升腾的烟云,似使人化身古时布衣草履的猎人,跋涉、听风在洪荒过后的原始大地上自由地呼吟,未苏醒的天空融化在清冽而缓流的河水中,自己亦融于天际线的颜色里——从不想着改变什么,只是成为这片大地忠诚的恋人,走向远方,只为发现。

这是不仅属于人类的大不列颠。


【由此开始的记录】 

从苏格兰回到伦敦,淋了两场雨之后,发觉自己开始逐渐习惯在这里的生活,新奇感逐渐下降,节奏开始步入日常。
初来乍到,发生了太多尴尬的事情,孤独也常常前后相随。懊恼于自己的笨拙和相形见绌,却又入地无门。
高处的铁公鸡逆着光摇摇晃晃,昨夜一个无名的醉汉在阿尔伯特亲王的雕像头上扣上了路桩。阳光满溢的广场上便出现了这样一个被高帽子遮住脸的滑稽骑士,打个呵欠视线就开始迷糊,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堂吉诃德。那个老骑士尽整个余生,将自己的悲剧演的滑稽可笑,可我想头盔里的他一定是强忍着泪水。且不论瘦弱的他能不能成为英雄,可他正是一个连碰上残暴巨人的坏运气也不会有的凡人。走投无路,若平淡地度过此生,又该如何安慰自己不愿屈服的心?中国人常批评别人眼高手低,可哪个男孩子没有个拿破仑样的梦想?他不怕孤立在圣赫勒拿,他只怕连滑铁卢也不曾遇上。我想拉曼查该有一座为自己哭泣的教堂,平庸、笨拙和不曾实现的梦想,都可以被原谅。
也愿我终能宽恕。

一晃中秋到了,清澈的天空散发着寒气,冬天已然不远。
然而询问楼下的宿管,何时会开暖气时,他们却答复道:现在还是夏天,等十月份吧。
于是上楼的电梯里遇见意大利小哥,他裹紧大衣用发颤的声音(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冷还是意大利人擅长的舌音)说:What a freezing day!
中秋的月亮,全球同圆。我本以为在远隔重阳的中秋会思乡情怯,可却又一次出乎意料。月圆之夜,和朋友们一起吃火锅,氤氲的蒸汽驱散了愁绪,无酒而醉的大家,举着叉子零零散散合唱着《难忘今宵》,“共祝愿,祖国好”,虽是前些日子方才见面,心中却觉得是旧友团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竟然散落在遥远的伦敦,不得不令人感慨际遇的神奇。情至深处,月上中天之时,竟愿满轮辉耀,能够唤白马停蹄,使此夜永恒,星辰不再落下,天空不再亮起。
故曰: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2015年9月28日,未来未知的故事,就要从此刻延伸开去。
而我的记录,亦不会终结。
这一天,NASA在火星上发现了液态水。
这一天,中国在黄海发现了沉没的致远舰。
“现在”,正是“过去”和“未来”相交织的。
过去的时光决定了今日站立于此地的我们是如何的模样,而未来,却有无限的可能和奇迹。
我希望能记下许多,找到我的和我找到的、幸福和快乐的事情。
无论泠泠的雨天还是爽爽的晴天,无论是在去学校路上还是归巢的途中。
Just have nice days with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一年的时光不过是转瞬,但在这里将要遇见的人,一个都不会错过。



                    青野
                2015.9.28
              于 Roseb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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