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ravity

2015.8.13

【旧天色,老时光】

2015年8月13日, 早晨起雾,下午就悄无声息地飘起雨来。
自从上一场台风过境,雨就断断续续地落个不停。
这场不会留在任何书上的、下午的寂雨,也并不引人惊异。

被恶意延长的苦夏,在人们期盼的灰凉日子里,一分一秒地流去。
像石桥下浅没乱草的溪流,又像风里溅落表盘的雨水。

窗外是灰白得虚假的天空,人造的水泥城市杂乱地生长在延展的大地和地平线上。房间里的顶灯在休眠,这个小世界就失去了颜色。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如素描画中的静物一般——又仿佛是某个古老文明的石碑,正是为了纪念,而突兀地默立在画面的中央。
我打量着它们,意识到三维的空间并没有像窗外的雨滴那样跌落。而墙上已经没电了五年的钟,此刻却依旧不能告诉我时间的远去的方向。

哪怕在夏天,这样的天气也总会消磨人们出门的想法。而最适合的消遣,大概是披着毯子卧进沙发的角落,任电视里老旧黑白电影闪烁的微光打在脸上。
阴沉的世界里,故事内外的分界线,由此模糊不清。

每个夏天都会有雷同的雨天。
就像我对着行李箱发呆时,忽而置身于四年前的八月。
那一天,这个房间里也曾立着的两个旅行箱。
那一天的窗外也是灰白色,飘着点雨,刚好能沾湿脸颊。
那一天的我……是不是也曾经站在这个位置,对着旅行箱发呆?
我仿佛刚刚从商场回来,售货员的笑脸还跟耀眼的射灯一样充满温度,我起初还觉得这个品牌像手表而不是项链。中途我们还去旁边的专柜看到了骆驼牌的皮鞋,妈妈嫌我穿这些显得太老气。最后爸爸开着车载着我们和旅行箱路过了城门下,那时候我们正谈论着亲戚家的琐事,雨刷不停地晃动着,车窗上的水珠迎着风纷纷退去,最后我们合力把这两个大家伙弄上了楼、摆在了房间的中央。
清晰得如同方才的记忆,让人理所当然地把今日当做了2011。
但跟随着一丝违和感搜索着记忆,才发现最浅的地层埋藏着的故事里,北京大厦间交辉的灯火,映亮了许多陌生而熟悉的脸庞。而这两个旅行箱,是在宿舍里吃了四年的灰之后,毕业时才运回来的,竟也没有变得多少沧桑。
我确是脚踏实地地站在2015。
但哪怕之后无数的情节都已经在几轮四季之后模糊了剧情,2011年那个不写在任何书里的、平凡的下午,却被这阵雨带了回来。

时光唯恐不匆匆,又为何舍得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雨天潜回这不甚宽敞的房间,特意来拜访一个普通的老友呢?
房间里不会有答案,目光投向窗外,却依旧看不穿城市上空的灰白。
别愁渐浓,旧天色趁机作怪。

或许每个夏天都会有类似的情节,但从不会有重复的故事。


【Last Train Home】

2015年8月17日,离那些飞扬着学士帽的日子,已有两个月。
没有长到记忆破碎情节散错,也没有短到心中还掩抑着当时的悲喜。
或许现在正是扮作一个讲故事的人,把这两个月里的离别和相遇都记录下的时候。

那么,从哪里开始好呢?

“离别是一壶黄酒,酒劲在后头。”
那一天的我,或许在漫流着炎燥空气的北京想起了南国的烟雨和女儿红,才会信手打下这样的比方。
于是我的毕业记写完了,然后我的毕业季开始了。

迫不及待地套上学士服,忘了帽穗应该摆向哪边,就急急地给自己披挂,披肩还没有理正,就跟着前后呼引着的大家匆匆出发。
送了夕去,迎了晨曦,趁着初夏的好天气,不知疲倦地把来来回回的足迹印满了整个校园。年轻人们很快就学会在路人好奇的目光里坦然面对装束奇异的自己,哪怕稚气未脱的脸庞面对镜头还难以摆出老练的微笑,也要不厌其烦地重复,直到抓住最打动自己的一瞬。
然后将这一瞬、印在相纸上,用以漫漫长途里永恒的纪念,用以纪念青春里耀眼的永恒。

仿佛能沉浸于其中的人们都相信,大学最美的一季,是踩着告别挥霍欢笑的日子。
像是为了忘却近在咫尺的别离,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笑、在学士袍里捂出满身汗、叫喊着,和熟悉或陌生的人把酒杯碰得叮当响。
每个晚上燃起白日烬中的余欢,亦能彻夜疯狂。
然而,男生们的肆无忌惮,却没能叫醒已昏昏睡去的校园。
一切不过是我们自我陶醉的一厢情愿,我们明知这一点,却还是挥散了最后一丝理智。
夜空中闪动的众星仍在万古不息的群宴中醉生梦死,怎会留意到人间的角落,年华飘落的呐喊。

我想这里的每个人都成了这年夏天染墨的樱花。
漫空谢幕是美的极盛。

梦中花市起朝露,酒中乾坤未春秋。
然后,在明法楼前唱来黎明的骊歌里,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了。
气氛在那个下午,急转直下。

在毕业午宴上胡闹了一番,我们勾肩搭背地回到了宿舍,东七211。
打开门,老孟正一如既往地在床上玩手机,窗户外的下午光,落满了他的那个角落,和他的行李箱。
然后他起身,看见我们面红耳赤的样子一阵大笑,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们,他准备下午就离校。
但还没有从酒精的热烈中恢复的我们,并没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通告的含义。只是继续扯着嗓门说服策策相信自己醉了,然后在不知谁的建议下终于安静下来,拍了一张合照。
各自有安排的大家很快就出门了,寝室里只剩下我和老孟,他回到床上玩手机,而无所事事的我就靠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吹着空调。
忽而老孟从床上起来,跟我说差不多到点儿了。
我问他:这就要走了吗?
他说不,他要去见几个朋友。
我再问:你不是这就走了吧?
他说不会,就背起包,打开了门。
那拜拜,我说。
拜拜,他说。
然而等我吃完晚饭回到寝室,一打开灯,他的行李箱不见了。
床铺完好着没有动,起伏的皱纹提示着观察者这张床的主人不久前还在这里躺过,而桌上的杂什也没有多大改变,整齐地摆放着。
他曾说,行李箱太小,这些都带不走了。
我没有去寻找那个失踪的行李箱,只是看到他的桌子上有一本书倒在桌面上,就走过去扶正。
老孟就这样挑了一个人少的时候匆匆登上了回家的飞机,而他在东七211的角落却像他晚上还要回来住一样。
这场似是而非的告别,让北京的天空阴沉了下来。

和达达从大书房吃完千层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1点40分了。
见状不妙的我们向着宿舍跑去,最终在宿舍楼下赶上了拖着大包小包的琦神。
他急匆匆地告诉我们他看错了飞美国的飞机时刻,快要赶不及了。
于是他跑去亲吻了一下写着“东风七楼”的牌子,就匆匆往东门口赶。
已经有一些出租车等在哪里了。
把行李都装上车,他顿了顿,要和我们告别,然而仓促却把仪式感打发了大半。
拥抱、忠告、道别。仓促得令人发笑、但又生怕笑出来,就会变成哀叹。
然后他拉开车门,低下头,钻进了暗色的车厢里。
出租车便远去了,隔着反光的玻璃,我们望见他在挥手,我们也在挥手。
策策摘下眼镜抹着眼泪,达达沉默地站着。
我们等到出租车汇入车流,再也找不出来了,才从东门返回宿舍。
策策爬到了床上,开始数落琦神的粗心大意,居然把飞机降落的时间看做了起飞时间。然而他没说两句,就又开始呜咽起来。
这时达达的床上也传来了哭声。
我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吹着空调,望着小小的屋子被涨起来的恸哭淹没,不知所措。
四年的相伴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们从四海而来,又往四海而去。
或许大学本就是一场突兀的相逢,将我们的人生生硬地拼在一起。
然后等着我们的就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离别。
花鸟风月,街楼云人,与青空流去,过去的季节,变成一层薄薄的影子。
如梦却不忘。

但故事讲到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想若是策策和达达知道两个小时以后错过了班机的琦神又将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宿舍门前,就能省下不少眼泪。
他们用刚哭过的嗓音笑着、骂着。
他们对琦神说,下次送你可绝不会哭成这傻逼样子了。
于是大家庆祝起来,像十年开外的久别重逢。

然后理所应当地,终于轮到我。
那一天的211,已经不能气定神闲。
满地的杂物和垃圾,柜子已经空空荡荡、床铺上只余下生硬的木板。
整个房间都显得嶙峋而邋遢。
抬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过身来,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一次踏出门去就再也无缘回来。若不这样,四年的积习会让我潜意识地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回家,而等到夏去秋来,几场凉雨过后,我还会从右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这扇门。
不舍至深,竟给人不宜久留的直觉。
就像电影落幕,放映厅内的灯缓缓亮起的时刻。
所有的观众心里都知道,再踌躇下去,也不会有新的故事了。
于是我从自己的老位置站起,故作镇定地对着达达和策策说: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就像一起出门吃午饭一般,我们迈出了门框,向外走去。
狭小的走廊、笨重的行李箱和簇拥的朋友,让我无法回头。
211和东风七楼,就这样消失在我咫尺之外的身后。
我正踏着一条可怕的山道,每前行一步,背后的一方地面就会落下万丈深渊。
向前走罢,不能折返,正是人类悲哀而又崇高的宿命。
抱着这样悲壮的心情向着东门走去,几乎一步一步要把地面踏碎。在我的背后,教学楼、图书馆、东区食堂、求是石都崩塌着、湮没着,终于化作虚无的混沌,像一块未曾涂抹上任何色彩和线条的画布。

和一个小时前送别琦神时一样,我在出租车前拥抱了达达和策策。
送别的话,已经遗落在漫漫的归程中。
我把衣柜和桌屉的钥匙分别交到了他们惊讶的手中。
在那里,是我留给他们的信。那是昨夜趁着寝室意外地无人时才能写下的碎语。
在他们面前,我或许第一次这么矫情吧。
但来不及脸红,出租车已经发动,送别朋友的身影,和规矩肃穆的东门一起,愈行愈远。直到被行道树掩盖,再也望不见。
中关村大街上车来车往。
这里之后的故事,已与我无关。

我曾经幻想了很多次,毕业之时去往首都机场的那段路,我该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完。
但我没想到,我却是坐火车回家的。
It's my first time to take train home, but it is also my last train home fro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我的大学,没有眼泪地结束了。
2015年6月27日11时许,夏意正浓。北京正悠闲地按习惯过着,一个不会记录在历史里的、普通的周六。


【The Gravity】

列车缓缓地驶离月台时,深沉的夜幕已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落下。
我望着窗外,努力地在自己清晰的倒影里分辨着窗外昏暗的风景。
车厢的后方是映红了半边夜空的繁华灯海,在地平线上如圣堂那样笼罩着一层晕。
郊外星星点点的光芒,交汇成萤火群集般的涓涓细流,东流入那片耀眼的海洋。
工业文明将神话中的场景带下天界,而这座城市,正是工业文明在这个古老的农业帝国留下的第一个脚印。
2015年8月19日夜,我乘坐火车离开了上海虹桥火车站。

白天在career fair上和新认识的朋友们共同度过的愉快经历伴着我前行,也带给了我关于这座城市最初的友好印象。
然而我总是不自觉地挑剔着,像一个俗不可耐的小市民。
“不得无礼!”
纵使用理智压抑着,可回过神来,却发现心里竟冒出一杆秤里,居然还是斜的。
……
华亭酒店看起来很像东四十条的瑞士酒店,但头顶的天空却没有那一天那么湛蓝。
我不喜欢街上有那么多层高架,宽宽敞敞大路朝天多好。
地铁线在末端会分叉,有时候一条铁路上居会跑着两条线的地铁,这样多容易上错车呀。
嘈杂的车厢里听不到字正腔圆孔武有力的发音,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
大城市总有各自的特点和性格,可是新来人的再正常不过的不适感,却成了我想念北京的借口。
我想纵使天一样蓝、地铁线一样简单,我依然会在潜意识里找出更多的借口。
仅仅因为这座城市,不叫北京,不是那个我寄托了四年岁月更迭的记忆的彼方。
这一切都是我的傲慢,都是对“故乡”赤裸裸的偏袒。

6月27日的夜晚,火车到达了临海站。
踏出车门,混合着青草香的潮湿空气充盈了肺部,不自觉地兴奋起来。这是家乡的味道,是流连在城墙根、花圃边、童年的记忆里的味道。
然而来人若按起帽子,望向列车驶来的方向,从此心中弥漫的惆怅便难以挥去。短短的铁轨延伸进夜幕就不见了踪迹,近处的丘陵被完美地掩藏起来,而更远、更远的地方——我出发的地方,早已沉没在地平线下,唯有天边几颗低悬的孤星,遥指着它的方向。在这里,它映红半边夜空的光芒一丝都不会来到,静谧的夜空和草间的虫鸣,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天高皇帝远”,不知怎的想起这句话。分明是一个光荣毕业的归人,此刻却有些狼狈得像个谪官。
北京,北京。
我任性地定义,这一趟旅程,并不是归来。而是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的迁徙。上千公里的铁道两头,都是签下契约,魂牵梦萦的土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不知道在大城市度过童年是怎样的经历。或许城市太大,怎样迈步都嫌小吧。小小的人儿,或许见到的永远只是水泥森林的一角。
但我知道生长在小城市里,会觉得从江边趴着逗潮的小蟹和不知哪朝留下的方孔钱的滩涂,到青草掩映的城墙根,再远及长满栗子树和鹅卵石的山脚下的整片空间——都是属于我们的。18年的时光若细砂,铺在这篇土地上的每个角落,印着大大小小,走走泡泡的足迹,长着歪歪斜斜,长长短短的影子,常闯入远方离人的梦。
在故乡的万有引力牵引下的人生轨迹,总会无数次自觉不自觉地与它交错。
我想我与北京的缘,绝不会就此结束。
毕业,不过是一次漫长的暂别。

你看店里那条须发皆白的老狗呵,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愿意睡在熟悉的地方。


【与我常在】

暑假过得不紧不慢。台风去了又来,一晃立秋也已经过去。
晨跑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阵阵秋凉。
临海的时光走得慢,街景十年如昨日。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沉沉睡去,才总会梦到过去。
家乡可以回首,时光不会回头。
所以落幕之后,我们能做的只有忠实地记录。或许还能够写写后日谈,看看故事里的那些角色,最后都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地方。
年轻时的离别与重聚,总能带来琳琅的新故事,我想我只需要假以时间,耐心等待。看着不经意间插下的伏笔抽叶开花落英结果,变成未来的答案。地球是圆的,所以各奔东西的大家,只要向着各自的方向尽可能地跑,就定会迎面相逢。我这么相信着。

背着记忆,沙扬娜拉。青春就是旋转木马般不停地相遇和告别。
相遇是文质彬彬,举杯相敬。
离别是醉卧狼藉,东天既白。


                     青野
                 2015.8.24
                  台风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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