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

【芒种】

     6月,上海落入沉沉的雨云。

    闷热而昏冥的午后,苦夏的情绪从蒸腾的空气丝丝渗入毛孔,顺着血管在每一寸皮肤上蔓延,眉目困倦,纵然疾雨远来,也浑然不觉。

    直到窗外雷声嘶哑,恍惚回过神来。往日如机器般轰鸣着的城市倏忽哑然,唯余雨声嘈嘈,横栏在高梁飞架之间,文明的世界寂静得似黑白默片里的遗迹,浩浩苍茫,宇宙洪荒。

    “大概要入梅了。”湿热的空气在窗上九横三纵地汇流成河,模糊了天地,静寂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句漫不经心的旁白。

    雨云里的世界,初夏伴着摩天楼,石笋一样错落着疯长。

    人间三日,云上千年。

 

    2017的春太短,短到酒暖花深,暖意微醺的天气,以及深夜街头飞奔的路灯,这个季节的一切,都如梦似电。杯盏还没端起,清酿也来不及入喉,便已是花神谢位的时节。待到梅雨初停,湿润的土地里,便腾腾袅袅地蒸腾出初夏的空气来了。

    春天,仿佛从未路过。

 

    在偌大的考场里放下笔,等着监考员将卷子从眼前拿去,闭上眼睛,抹去脑中无用的紧张和强迫的记忆,下一口空气,盛满了夏意琳琅。门外斑驳的树荫,正在唤起所有关于夏的记忆——城堡般的积云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冷柜打开了门,球鞋蠢蠢欲动。仿佛这之后就是一整块纯粹无瑕、终会造访的夏天。

     然而今年是一个例外。

    今年往后,也是例外。

    这么徒劳无功地想着,阳光忽然摇晃起来,闪烁之间,又仿佛回到高中毕业那年的6月,不知是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个暑假有点长”。

    然而这句最终被掩盖在欢呼声中的嘟囔,却成为了那个夏天,最后一句没有遗落在时间里的话语。

 

    芳草青春,总惹得岁月流连;此间故乡,却难容半秒徘徊。

这个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就这样突兀而尖锐地、划开了思索和晴空,向着万里之外,直奔开去。

 

【太平洋】

世界很大,一个人必要的生活,很小。

阳光、空气、食品、药物,几本积灰的书,一张容身的床。万千世界,此处不盈一勺。

偌大的城市压缩成了点与线。连房间与办公室中间的,是咆哮的地铁和隧洞中前涌的人海,以及那一条、漫长而又暴晒的东昌路。

2017年7月,低头生活在上海毫不起眼的一角,背着换了两次的双肩包,定时出现在某个街角,迎上的被红绿灯勉强阻拦的人潮。人群中偶有几张熟悉的脸庞,可我们依旧彼此陌生,就像公车发动机里的两片旋页,相逢不存在任何注定的意义,只是一如字面的“轨迹交错”,而已。

不知不觉,工作已经半年。行过陆家嘴的日与夜,匆匆时晨曦凉透,彷徨处夜幕深沉。几个月往复过去,初来乍到时那一番电影视角般的浪漫不知何时已渺无踪迹,一路上与颠簸摇晃相伴的,只剩下高楼缝里不规则的天空,以及单车脚踏的那奇特的重量。

这个夏天异常地炎热,炎热得乏善可陈。台风来了,然后走了,叠起行云,重归酷暑,连深夜的路灯,也闪烁着烤箱的颜色。或许只有伦敦那样的北国才会有仲夏夜之梦,上海的夏夜,无非是把煲好的鲜粥,再温一温,让从办公室出来已经所剩无几的一天,愈发难提起珍惜。

时间便在日复一日的码报告中流逝着。从春天到夏天,经济学家们颦眉紧缩,唇枪舌剑地从经济韧性一路争吵到新周期,而咸塘浜桥下卖瓜的老大爷,也天天悠然地坐在车边摸着滚圆的肚皮。

我突然想起了那只在Holborn的猫,一年多过去,它是否依旧安然地守着他的一方天地、半开阳光?可彼时一同闲望着春色的我,却终于也转身投入了门外的滚滚人潮,成为那对着折线图抓耳挠腮的一员。它若是知道,铁道已经生锈,火车已经长草,或许也要与我裂席而坐了吧。

可我也要辩称,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彼时少年,也将有其碌碌终老的宿命。林荫花径走到了尽头,便该领取自己的包袱和枷锁,承认长安物贵,居大不易。一张车票,要穿过重重的眼色和精细的计算,未免太过于奢侈。

于是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旅行包用来装了工作电脑,还有些空旷;被纷至沓来的照片挤得不日将满的手机空间,忽然又变得充裕起来;在英国几近磨坏的旅鞋吃了大半年灰,轮到皮鞋在东昌路上来回苦恼;工作总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但只要回家往床上一瘫,总可以给自己再打一针带镇静效果的鸡血,日志便还能摇摇晃晃地往下延伸……直到有一天,偶然地抬头与一张世界地图对视,才突然意识到,在这座太平洋畔的城市寓居了许久,却对那咫尺之外,横跨了半个地球的水域浑然不觉。

若是以前的我,是一定要去海边看看的。我也曾对大陆东岸这座有河有海的城市鼓起一百分的幻想,想到生活于此该有多幸运。可到头来,若不是地图的海岸线忠实地描绘着大洋与大陆的模样,该如何想象,东方错落的群楼之远,就是荒草萋萋的滩涂,阅尽千帆,便是空无一物的大洋?

在这座城市无数人的想象之外,它就在那里,在这片梅雨带的尽头——天空渐晴,云聚成无数的飞岛,随着暖湿的季风缓慢地漂游。阳光错落地投射到蓝得深邃的洋面,远近的海空之间,连绵起光柱的回廊。陆地边缘的缓缓沙滩或是嶙峋绝壁,不再是必然王国那粗糙的边界,而是自由王国的起点。

只是,你可愿意脱开那既是束缚又是保护的地心引力,离经叛道、颠沛流离地投向它的怀抱?

 

【Shanghai Blue】

       夏末,清晨终于不再灼人。惺忪的云温柔地融化在晨曦里,蝉鸣声淡去,才觉察到世界的静寂。开锅的店家胧胧袅袅,行道的梧桐都背着画框。歌赶过四季,风远渡重洋,一切都仿佛要回到最是熟悉而最是遥远的模样。

       过了立秋,日落的时间明显早了,下班时候更是不能期待抓住晚霞的尾巴,但重新清新起来的空气,还是让人愿意在找不到单车的时候多走出两步。

       朋友圈逐渐又刷起了离别,才提醒了自己许多日子一晃居然一年了,但仔细一深究,一年还真是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近到那些相片里的晴晴雨雨还带着一轮四季前的新鲜温度,远到回忆早已模糊了许多尖锐的细节。在研报无法入侵的深夜,灯光似极了久违的故交,时间在窗外淙淙静流,将手机里9423张照片翻到最初、然后顺流而下,过往的日子便幻化成一群蓦地飞去的白鸟,我也便站在我曾经到过的每一处地方了。只是从故事结局穿越而来的我,重温那些少年自由时的寻常巷陌时,竟觉着自己也像老年人一样慈祥起来,才发现看的并不是照片,而是站在镜头的背后,按下快门的那个自己。

       他一定不知道一年以后的自己身在何处,在那漫长而又温热的白昼,他放下手机和笔,面前便只剩下自己,和一整座横跨了地平线的伦敦城。他的不安,他的选择,他关于未来的一百个设想,对了也好,错了也好,都任他去吧。世界或许真的有许多别的可能,但唯有真正走过的那条,方是最为真实,临到结尾那一声“Congratulations”,才那么掷地有声。

走在先头的人,已与过去和解,而正当故事的人,依旧他们当年的行路。后来,我走过的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在朋友圈被另一群更年轻的人走了一遍,而那几处因为不怎么有趣而人迹罕至的余景,正好留给了老学长当做这段记忆所以独一无二的证据。虽然从未看过郭敬明的书,但这一刻能想起的话,却真的只剩下他那句在一代少年少女里流传甚广的“没有人能够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正年轻着”。

 

那些舞雩上的日子,我们在烈酒里写诗,在边沁和休谟的场边游走;我们对着灯海会饮,醉里不知哪边是天上的星宿。我们将青春挥霍到四面楚歌,然后欢呼着掉落红尘,却鲁莽地相信着,在漫漫的时光背后的某时某地,如此夏不老的我们将带着多少故事与酒,重又以少年相逢。

重逢是后话,但离别是注定的。

老蔡回国那天,我在康沃尔陌生而偏远的山镇里淋着大雨。夜半十点,凌晨五时,前天傍晚还在Oxford Street上如往日挥手道别的旧友,此刻竟然就已经隔了大半个地球,差着八个时区,只能靠微信有一句没一句的联系了。

那天淋得瑟瑟发抖的我自然没有喝酒,但我不知道老蔡是不是下飞机之后来了几口。我们没再谈人大,也没再谈伦敦的种种,只是以老蔡一句“回国是一种你真的意识到和最深爱的前女友再也没有机会的感觉”而起,一路从徐志摩聊到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那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语句,竟也处处点了题。仿佛半个地球都伴着这场宿醉,而我又怎能独自清醒呢。

末了,我仿佛又见他在面前挥了挥手,“不能多说了,得把这种感觉留给你让你自己去感受,天快亮了,我觉得我能睡个好觉了。”

“晚安。”

酒酣耳热的我还在拼命念想着重庆的晨曦是什么样子,微信那边就没了动静。就这样呆坐了一会,敲窗的雨声渐渐嘈杂起来,终于才反应过来,我原来还借宿在康沃尔灯火零落的小山镇上,眼前也并没有什么杯盘狼藉,只有半下午没吃完的炸鸡桶,冷落在桌角。

夜深了。

——当然,这一生一座的青春谢幕,我是终究不能因为害怕失眠而缺席的。

 

作为故事的跋,“我们”中的所有人都安然度过了校招的兵荒马乱,也顺理成章地将记忆和现实分了泾渭,各自奔着既定的前程而去,走得快的,甚至已经约了婚期。而这时候我们才发觉,到最后彼此竟全都从事着不同的行业,而当初如此天南海北的我们竟能臭味相投地遇在一起,真愈发是一种后验式的奇迹了。

现实本就是一本硕大无朋的故事书。这一刻,我发觉我有些理解那些津津乐道地寻找小说原型的人们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生花的起笔,每每都落在了青春。

 

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火车站嚼着带露水的生菜叶子和涂着千岛酱的豆角,阳光落满整个月台,草间锈蚀的铁轨,无声地剥落,上一班遥遥来归的火车,算来已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云彩和天空慷慨地开阔,破落的车站外,依旧是莽莽原野——并非已知,也并非未知的世界。

       我目送着自己把装着书和笔的背包留在破败的长椅上,沿着铁轨慢慢走开去。偶尔鸟鸣,他似画中人一样,只给框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被青色的小丘淹没,终于,风吹草低,再无踪迹。

       这是日落的方向。

       然后,下一班列车,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评论
热度(9)

© 青野 | Powered by LOFTER